第48章
嘉兴与杭州的距离并不远,但是由于桐乡与嘉兴交界一带的官道已经被淹,老于经常需要绕行才能驱赶马车前进。
由于文禛心急赶到杭州,三从下午出发,连晚膳都是车上随便用的一点干粮。因为要绕一个大圈,拉车的两匹马疾驰之下实累得不行,最后他们只得找了个驿站换马继续连夜赶路,寅时末的时候一行终于赶到了杭州城外。
这个点距离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借着马灯那昏黄的灯光,宁云晋可以清楚的看到文禛身上的不少伤都裂开了。原本他的这些伤口就很深,好不容易没有什么好药的情况下靠着自身愈合力恢复了一些,结果被这么一晚上颠簸,立刻变成鲜血淋漓的样子。
老于被这惨状吓得不轻,连忙掏出自己的上等金创药想要给文禛敷药。
文禛摆了摆手不让他近身,将那药留下之后,便吩咐他去进城找杭州的负责,并要那尽快联系上宁敬贤。
宁云晋一听他的安排就偷偷的撇嘴,杭州城里自然不可能只有自己父亲一个官儿,但是文禛却只联系父亲,这可不仅仅只是对他信任而已,明显是没有联系上护卫之前,对其他的都不太相信。
他正腹诽着的时候,文禛却朝他招了招手,将那盒金创药塞宁云晋手里,“来,帮朕涂药。”
宁云晋心里实有些不情愿,刚刚明明有要献殷勤,他却不使唤,这时候偏偏要来奴役自己。但是他也不会这种小事上与文禛较真,只得乖乖地做到文禛身旁,撩开那已经染血的衣服,准备涂药。
原本已经愈合结痂的伤现又裂开来,这样的伤会比第一次还疼,宁云晋手指沾着一团冰凉药膏划过的时候,文禛便不自觉地缩了一下。
即使知道这是肌肉自保护的条件反射,但是宁云晋的动作不自觉地轻柔了起来。
“不用那么小心翼翼。”文禛盯着他那如临大敌的小脸,不禁有些好笑,“不是应该早就习惯给朕伤药了吗?再说,即使弄不好,朕也不会怪的。”
嘴里说得好听而已,宁云晋心里嘀咕着,嘴里却道,“都已经迟了这些天,皇上您何必又这么赶,好不容易快好了!这样多难受呀!”
“正是因为这样,朕才着急。”文禛摇了摇头,叹气道,“全国社仓败坏,十不存一,别说以周升为首的这帮贪官没心思赈灾,官府也没有能力救援灾民。每拖一天粮价上涨便要厉害几分,再这样下去难民的问题没法解决,只怕就要引起哗变了,到时候无论是镇是抚受苦的都是百姓。”
宁云晋心情复杂,比起文禛这个一心为民的皇帝,自己这个造成皇帝失踪十天的罪魁祸首简直是无地自容,如果不是将文禛硬生生留浙江,让他看到了这里的惨状也算是改变历史的善事一桩,他还真是没脸见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如果没有自己将皇帝拐走这一出,令众多官员将视线都关注这一带,又哪里有这么多大善水患刚开始便施粥济民,甚至偶尔还有馒头发放给灾民——活雷锋可从来不是这些的品性。
要知道上辈子的这个时候,由于皇帝已经受伤回京——而且多半走火入魔神志不清,朝中官员们关注的重点便成了追查刺客,结果这场蔓延整个浙江省的水患居然被周升一手遮掩了下来,那些奸商更是借机哄抬米价,结果祸更胜于天灾,不仅有卖儿卖女,吃观音土果腹,甚至出现了食的情况,可谓惨不忍睹。
他抿了抿嘴道,“皇上,真是个好皇帝。”
闻言文禛愣了一下,双眼幽幽的望着宁云晋,眸中复杂的情绪简直让宁云晋看不懂。不过片刻他便反应了过来,文禛看的根本不是自己,仿佛是透过自己追忆什么。
宁云晋被望得心中有些发毛,轻声唤了一声,“皇上。”
这一声让文禛清醒过来,他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宁云晋的脸颊。
“真像呀!”
宁云晋没有问自己像谁,像皇后,或者是……他本能的不想知道那个答案。
文禛也没有再提,幽然地道,“朕曾经做过一桩错事,原本只是权宜之策,却没想到居然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自从那日起朕便发誓要做一个好皇帝,否则……”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马车外便传来了两个的脚步声,文禛的神情一变,立刻恢复成高高上的样子,自己拢好衣裳挑开了帘子。
透过帘子宁云晋看到了老于身旁的,那姓胡,有些驼背,花白的头发,脸上还有很多麻子,他的眼睛是倒吊着的,配上杂乱的粗眉,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能够吓哭孝子。
这便是杭州育婴堂的一个孤寡的看门,也是宁云晋上辈子唯一得到的一点温情与关怀,可他同样也是文禛的手下,那个秘密消息组织杭州的负责。
宁云晋的脑海里乱成了一团,一会儿是文禛刚刚的神情与言语,一会儿是老胡惨死街头的惨状。很多他当时想不明白的事情,忽然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有了答案。
上辈子他就一直想究竟谁会想去杀一个育婴堂的看门,而且还是用最残忍的酷刑,老胡被找到的时候双腿折了,十指被夹断,连眼睛都被挖出了一只,不少都说他是被官府的拿了,要不怎么会有这样的伤。
那个时候的杭州城简直如同间地狱一般混乱不堪,周升叫封闭了城门,不准随便进出,他这一举措将灾民拒之门外的时候,城里的也坐吃山空,生活越发艰难。
老胡死了之后就再也没再特别照顾自己,那个年月即使是育婴堂也很难弄到吃的,他只能开始自己寻找食物,当杭州城开禁之后,寻找食物的范围越来越广,离城里也越来越远,最后甚至彻底离开了育婴堂。
现想来老胡应该是得了指令关照自己,可是周升身为长公主的驸马肯定也知道文禛建立了秘密消息渠道,也许老胡哪里漏了身份,为了封锁消息周升逼供之后便将老胡杀了。
原来自己当时居然一直文禛的照拂之下,但是他此举到底是为了能够掌控自己的生,好能及时将自己的异动消弭殆尽,还是因为不放心自己,如今却也没有办法再去问那一个文禛。
他心中打了个寒颤,如果那时候自己不是年纪不够顶替的别户籍参军,如果不是自己相貌大变,文禛岂不是看到自己就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宁云晋心中实是五味陈杂,看着正对文禛回报消息的老胡,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眶滑落。他突然觉得自己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走不出过去,实是太过腻歪,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至少现老胡还活着,文禛也曾经关心过自己,再追寻那些无所谓的答案已经没有意义。
马蹄声得得响起,宁敬贤快马奔驰而至,他的缰绳一抖,那匹健马被拉得后脚直立起来,不等它站稳,宁敬贤便已经翻身跳了下来。他又惊又喜的望着文禛,视线却不自觉地搜寻着四周。
宁云晋一抹眼泪,跳下马车冲到他面前,一把攀住他的腰。
宁敬贤险些被这他炮弹般的冲力撞得跌倒,幸好后退了一步便稳住了身形。他刚想训斥这臭小子几句,可是一看到宁云晋那双通红的泪眼,那些话便被卡嘴里说不出口。
“廋了,廋了好多……这孩子也太莽撞了……”
“父亲,父亲,父亲……”宁云晋嘴里大叫着,脸却宁敬贤衣襟前狠狠蹭着,毫不客气地将眼泪鼻涕都擦到他身上,“父亲您也瘦了。”
宁敬贤只当他是这些日子受了累想要诉苦,又哪里会想到宁云晋这两天世界观一直被刷新,曾经坚持的、执着的、憎恨的、怨念的、遗憾的都纷纷成了泡影,心情复杂得实不知道该如何宣泄,这时候只想家的怀抱里好好大哭一场。
就父子俩腻歪的这短短瞬间,又有数十骑赶到,其中带头的也是一名武将,望着宁敬贤时表情有些揶揄。
宁敬贤尴尬的朝他一笑,偏偏甩不掉腿上的小“包袱”,他拍了拍宁云晋的后背,拍了两下之后感觉手掌已经能碰到骨头,完全不是以前肉呼呼的手感,又忍不住改拍为抚,柔声道,“别闹了,为父还没面圣呢,这样太失礼了。”
宁云晋抬起头仰望着他,双眼闪着泪花,小嘴微微撅起,廋下来的脸颊尖尖的,看着居然十分可怜的样子。
他虽然一句话都没说,可那无言的诉说让宁敬贤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以为自己还小呀!”宁敬贤嘴里这么嗔怪着,却弯下腰一把将不再是小胖子的儿子抱了起来,同僚们的嗤笑声中,淡定的朝着文禛走去。
文禛虽然一直对老于和老胡问话,可是视线却关注着周围,自然也看到了宁家小子撒娇的一幕,看着那父子俩亲密的互动,他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
强制压抑住那种上前想将两撕巴开的冲动,文禛忍不住皱了下眉头,家父子俩本来就亲近,如今久别重逢亲热一点简直是再正常不过,自己心里这种如同五岁时玩具被皇兄抢走时的不爽究竟从何而来!
皇帝陛下纳闷了,这不科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