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破脸皮
我徐徐后退,转身步出立政殿,回眸的刹那,我扫了一眼流澈净,只见他敲遥看着我,蹙起眉峰,目光锋锐如刃,一下子就将我贯穿。
我坚决转身离去,他的睥睨眼神与傲然神色,终成我眼底的一抹鲜亮回忆。
原本我就不想随他来到立政殿,他说,我要你看见我在朝堂上的样子,要你看见我任何时刻的样子,不好吗?
此后,流澈净独揽朝政,满朝文武莫不以他为马首是瞻。而皇太后,权柄争夺中落败的一方,幽居深宫,伺机再起。然而我知道,流澈净绝对不会再给予姑姑东山再起的机会。
立政殿上那一瞥,之后,姑姑再未踏进毓和宫半步,往昔亲和的皇太后与端皇后,再无来往,仿佛熟悉的陌路人。偶尔在御花园或者龙城某一隅无意邂逅,姑姑当即转身,不复看我一眼。
心痛难忍,我唯有沉默以对。这是我选择的,理当承受姑姑对我的凌迟。
殿外夜色浓重,北风呼啸,震得雕花长窗咯咯直响。
“小姐,小姐,救我……”一声凄厉的喊叫自殿外庭院传来。
我摔下书,匆忙赶往外殿,只见小韵跌跌撞撞的走进来,鼻青脸肿,鬟髻散乱,衣衫单薄、些许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阿绸扶着小韵坐下,柔声安慰:“慢慢说来。”
我握住小韵冰凉的手,深深蹙眉:“谁打你了?快告诉我。”
小韵看我一眼,用劲的哽咽着,双眸闪过一丝惊慌,零落的眉睫暗暗下垂,含着的热泪滚下来,滑下尖细的下颌。
心中一凉,我轻声问道:“是不是太后打你?”
小韵泪雨如瓢泼,深深垂首。
阿绸问道:“太后为何打你?你没有好好伺候陛下吗?犯错了?”
在扬州端木府,凌枫的日常起居一直是小韵打理的,两人甚为投缘、亲善,不像主仆,倒像是姐弟俩。加之我在洛都的一年都是小韵照顾他的,此番凌枫御极为帝,理应由小韵伴他左右。也曾想过小韵该有自己的幸福,不过伺候御前乃她自愿,我也随她去了。
说到底,我还是存了私心:即便是忠于我的内监与宫娥,我仍是不放心,唯有知根知底的小韵,令我稍稍安心。
一载以来,龙城争霸,宫闱权斗,宫中的内监与宫娥历尽生死离乱,大为减少,留存下来的,早已为我掌控,否则,我早已无声无息的死于六王之乱的纷乱与凶险之中。
姑姑功败垂成,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定要清理儿子身边的异己,小韵便成为姑姑下手的目标,也是给予我明确的暗示:皇太后与端皇后势不两立。
“不是犯错,”我轻叹一声,闭了闭眼,“小韵,委屈你了,今儿好好歇下,明儿开始你无需到远心殿伺候了。”
小韵抬手抹泪,嗓音轻细:“谢谢小姐,小韵一辈子跟着小姐,哪里也不去……”
那截如莲藕般的细腻手臂,青痕斑斑,淤血不散,新旧交加,令人不忍卒读。阿绸一见之下,捋起小韵的袖子,惊呼道:“天啊,太残忍了,太后经常毒打你吗?”
小韵忍泪颔首。
我满目愠怒:“阿绸,扶她下去歇息,帮我好好照顾她,搽些膏药。”
翌日午时,姑姑煞有介事的来到毓和宫,扬言要抓回伺候不力的奴婢。此为十日来姑姑与我第一次面对面站着。
姑姑眉目凌厉,冷笑道:“小韵神思恍惚,将陛下烫伤,罪该万死。听说昨儿夜里她躲到毓和宫,今儿皇后就把她交出来吧,免得伤了皇后与哀家的和气。”
我婉转笑道:“太后与本宫的和气,岂会因为一个小小奴婢而有所损伤?龙城上下谁人不知,皇太后与本宫同是端木氏女儿,素来亲厚,怎么可能因为一件小事而撕破脸皮呢?姑姑,你说是不是?”
姑姑高髻上珠翠琳琅、铮铮轻响,凤眸冷冷挑起:“撕破脸皮与否,得要看皇后的选择。”
“本宫当然会好好选择,飞蛾扑火的蠢事,本宫绝对不会选择的,太后也要仔细思量才是。自己扑火事小,殃及池鱼可不大好了,那小小鱼儿,可是太后所珍视的,也是往后的依靠。太后觉得呢?”我徐徐道。
姑姑瞪我一眼,乌瞳紧紧眯起:“如此看来,皇后是要撕破脸皮了?哀家也很想看看,皇后的脸皮究竟有多厚。就劳烦皇后代哀家好好教训那个贱人,若让哀家再见到她,绝不会心慈手软。”
姑姑走至我跟前,捏住我的下颌,黛眉微挑,尖利的眼风直直逼着我:“翅膀硬了,就想飞了?你还嫩了点儿。有一句俗语你应该听过:姜还是老的辣,听清楚了么?”
姑姑拍拍我的脸蛋,阴冷而雍容的眼风缓缓扫过我,转身拂袖而去,曳地的袍裾拖过冰冷宫砖,铮然有声。
阿绸扶我坐下,迷惑道:“太后不是来要人的吗?怎么……”
我摇头凄笑:“太后并非真的要带走小韵,做做样子罢了。她毒打小韵,就是要赶走小韵。”
阿绸仍是不解:“不过,撤换陛下御前伺候的,不就是太后一句话的事儿吗?何须毒打小韵?”
我站起身,往内殿走去,缓缓道:“不这么做,唐王一定会有所干涉。你先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窗外阳光惨淡,内殿悄悄,只见窗纸上枝影摇曳,风吹过,呼呼有声。
我躺在软塌上,脑子里昏昏然一片,什么都不愿想起,什么都不愿思索,望着殿顶发呆……
一双温厚的大手握住我的手,发觉那暖意甚是惊人,我蓦然回眸,见是流澈净蹲在软塌旁,仍是愣愣发呆。
流澈净幽幽一叹:“怎么了?在想什么?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我轻轻摇头,不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