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我已残缺
“你视力不是一直挺好的吗,不会看不出来我改变大了去了。”她没有着意掩饰自己失去的腿,也不太在意面纱是否蒙紧了,而是撑起拐杖从旁边拿来一个杯子,他想扶,却被她单手推开,她将这个杯子倒满了水递给他,仿佛这是该有的礼仪。
他接过杯子时,两人的手都抖得像抽筋一样,满杯的水只剩了半杯。
“你这书店挺不错的,生意还好吗?”他被水呛得咳了几声,却是笑着跟她拉家常,“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小时候很想开书店,我爸爸不让我看闲书,我就趁他不在家的时候看,我很喜欢看书,宁愿自己像你一样是个书店老板,而不是军人。”
廖子君想起两人初次见面,他就是在看小人书,她太阳穴微微一痛,坐回竹床上,不着边际地说,“开书店赚不到什么钱,很可能电费都交不起。”
“我不在乎。”徐恩砚像个认死理的傻子,“你说过可以用萤火虫照明。”
他看见廖子君面纱外的淡泊眼睛出现一丝创痕,然后她念台词般清明地说,“对了,开一家书店,是需要准时开门关门的,现在快到关门时间了,你慢走,我就不送了。”
旁人见了或许会发笑,曾经爱得如火炽热的两人,竟然在这里探讨起了书店的经营,仿佛其余都是不可碰的禁区。
“你休想再让我走。”他又想起当年她是如何把他送上那条船,牙齿咬得嘎嘣响,“廖子君,你休想——”
“那边的小朋友,我们店里要打烊啦!拿好自己要看的书,快点回家吧。”
“现在刚过中午,你这么早就打烊,怪不得交不起电费!”徐恩砚的语气又像年少时那样冲了起来。
“我是老板,什么时候打烊,我说了算……喂!那个小子,你还没给钱呢,别以为我看不见!真是的,我出价又不贵……”
其实廖子君平时并不介意这些孩子偶尔不给钱,但今天她急需找些琐事来分心。那个被戳穿的小男生脸上挂不住,人小不懂事,性子又野,竟吼出一句,“独腿的丑八怪,凭什么管我!”
毫无防备地,徐恩砚被这句话激怒了,他猛冲过去提起那个男孩的衣服拽了过来,似乎并不觉得一个大男人应该忍让孝子,“你说什么?她租书给你,你还这样说她!你家里人是怎么教你的?再让我听到一次,我会替你爸妈好好收拾你一顿!你想知道拳头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吗?不比你说出来的话更狠毒……立刻给她道歉,我要你道歉!”
男孩哇地一声哭了,廖子君不禁觉得荒唐,言语上的伤害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徐恩砚以前也不是没有说过比这更毒的话。
她息事宁人,“好了,让他走吧,再这样下去,都没人敢来我这里租书了……”顿了顿又说,“徐恩砚,我不要谁的道歉,当然,也不要你的。”
徐恩砚一怔,男孩已从他手底下逃脱,店里的孩子哗啦啦全跑走了,徐恩砚费力地吸了几口气,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打烊,你走吧。”廖子君刚说完,他便向她的竹床上伸过一只手,拿起靠里的一本灰扑扑的童书。
“那我可以带这本书走吗?”
他翻了翻那本熟到能背下来的《阿尔戈英雄》,绘着坦克的老书签正好夹在伊阿宋背弃美狄亚、娶了别国公主的那页,美狄亚的眼神燃着凉凉的恨意,“假如你离弃了我,那么有一天你会无限地怀念我,我复仇的灵魂将要搅得你心神不定!”
“这本书不出租。”廖子君倾身去夺,徐恩砚哪里会让她得逞,她没了右腿,左臂也受过枪伤抬不起来,他只消将书举高一点,她就拿不到,“给我!”
“它本来就是我的。”他很高兴,他终于撕破了她的平静。她急了,本想撑身站起来,却囿于仅有一只右手是完好的,若用来拄拐,就没法抢到那本书,她的左手像灌了铅似地重,右手探来探去想把书从他手里抓回来,却被他轻易闪开。
她深感自己的残疾被他所利用,眼里有许久未见的咸东西流下来,爬过坏死的左脸,渗进面纱,滴进唇齿……她几乎是怨恨地抄起拐杖,用尽力气打在他身上,她知道自己下手很重,可他就连哼都没哼一声。
拐杖砰然落地,他瞬息扣住她的右手,发力将她拽向自己,她撞在他坚硬的胸口,痛得咒骂了一声,而他的眼睛深得像要溺死人一般,锥子似地看进她眼眸,痴魔地看着,狂癫地看着,“你怎么能那样对我……你以为那样我就会感激你?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唐家的轮船在港口等了你整整三天,可你没来!那一年,所有人都在追杀我,恨不得开枪把我打成筛子!可我不管,我还是回来找你,你呢,你去了哪里!廖子君,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
“为什么要等我?你可以当作我已经死在了基地里,只差一点,那就是事实了……”廖子君的声音缥缈响起,“如果我死了,如果你看到了我的尸体,你是不是就能死心,不再惦记我,不再回头看?所以,为了你今后的人生,你应该相信我死了。”
“我谁都没有了,要今后的人生还有什么用?”徐恩砚将她的手极轻地贴在脸上,闭眼如坠入琉璃梦,“别人都劝我,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但我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你活着就好,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子君,我……”
他的声音低如尘灰,“我好想你……”
“你想我?你想念的是我现在的样子?”廖子君就像听见了一句笑话。面前的男人依旧如她记忆中英俊,只是眉间有了沧桑,眉头冷峻地折起,嘴角却是历劫归来的笑。她垂目看了看自己扁平的右侧紫裙,感到左脸被眼泪灼痛,叹了一声,“你一定以为我还是从前的廖子君。”
“不重要,都不重要,我知道你还是你,我想要的就是你,无论你变成了怎样……”他语无伦次,说着这些崇高的话,像在恩赐她什么东西,但他自己才是最需要被她恩赐的人,他怕她还怨他,又怕她已经不怨了。
“徐恩砚,你想看看我的脸吗?”廖子君忽然问。
徐恩砚一愣,随即抿了抿薄唇,几乎没有迟疑,“想。”
廖子君认可地点了一下头,闲闲抬手,轻解下那层面纱。
窗口拂进一阵疏风,灰纱飘飘,他看见她的左脸是大片鱼鳞般的红色烧伤,一直蔓延到脖子,如同内部沾着血肉的那面皮肤被翻了起来,轮廓被腐蚀得有些变形,线条似被溶掉了,左耳旁的一块头皮也烧毁了,呈现一种被煮烂似的白色,光秃一片,不再长出头发。
她望着他淡然一笑,就这样展示着自己骇人的疮疤,想吓得他退避三舍,可她等来的,却是他贴近的唇,吻在她烧坏的肌肤之上,情深如海。
那双薄唇似刀刃将她温柔割损,他就在她的左耳边轻喃,“你还是这么漂亮。”
“你从来没说过我漂亮……”廖子君一直摇头,扣上了面纱,“我已经残缺了,有什么漂亮?”
“难道我又比你好?”他卑微地蹲在她裙角,“我也残缺了啊。”
不知何时开始,窗畔泼进了月光,他们就以这样的姿势相对,说了很久很久的话,说着别后这几年,两人都经历了些什么。
“我看着那么多人死。”她说。
“我也是。”他说。
她试着谈起军事基地里的血腥,当她毁掉军机电脑中的罪证后,却骇知芯片重回徐家手中,那时她就明白,什么都完了……
“我砍下了那个人的手指,我看着马征和另一个军官在我面前杀死对方,等我醒来,我听说我哥哥没能从那条船上回来,我父亲被执行枪毙,廖家的没落是欠一发动全身,就连朱家也没能幸免……你看,我一口气害了这么多人,我比美狄亚还要坏。”
而他回溯起轮船上的杀戮,他是如何被徐义龙锁进舱室,在妹妹的尸体旁度过一夜,徐义龙是如何冲动开枪,种下孽债。逃往小镇后,他替父亲送终,答应了要娶唐樱,最后,又回到这里为徐义龙料理丧事。
“那时候,我最爱我的家人,可现在,我已经六亲零落……他们都是因我而死,你说,假如是因果报应,为什么不全都报到我身上来?”
“他们不是因你而死,你也不是六亲零落。”廖子君执起杯子喝着疏冷的水,“至少唐樱还在你身边。”
“唐樱?”徐恩砚竟然点了点头,“子君,你不是最喜欢评价我的女朋友?那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和她自小认识,她父亲又救过你,你们当然合适。”廖子君认真地梳理,“以后,你们或许可以领养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