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可我恨你

“是吗……”徐恩砚自问自答,“对,我和她是很合适……我试过的,又或者我从来没有试过,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我爱不了她,子君,我爱不了别人了。”

廖子君向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偏过脸。

他不让她躲,一把抓住她置于紫裙上的手,“再帮我一次好吗,像从前一样,再答应我最后一个要求……让我来做你的右腿,让我后半生搀着你走,别再逼我离开你……我知道你过得不好,其实我也不好,我真的很不好……”

他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不好”,廖子君只用眼角望着他沉痛的模样,其实,她并没有奢望过这一幕。

“我爸爸死了,哥哥死了,马征死了,恩锦死了,徐义龙死了,雅曼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廖子君浅吟,“徐恩砚,我们有什么资格好好过?”

“可这都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他低声嘶吼,“该受罚的人是我!无论一开始打碎那只花瓶、偷了那份试卷,还是最后害死他们,该受罚的人都是我!你就当作是给我个受罚的机会,让我为你……”

她突然打断他,“徐恩砚,你爱我吗?”

徐恩砚微睁大眼,在她直白的问句里,第一次直面内心。静默的空气随着她脸颊的灰纱飞舞,他在冷霜似的月光下轻轻点头,“我真的爱你。”

她望着他如雪原般坦阔而明诚的一张脸,莫名想起自己旧时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廖子君,你想多了。”他当初的回答是,“我只是可怜你。”

只是可怜你。

她缩回了自己的手,捋平了右边空寂的裙子,“可我恨你。”

那夜,徐恩砚疲乏地回到旅馆,在黝黑的走廊里不出意料地被唐樱叫住,她关怀备至地问,“子君姐还好吗?”

徐恩砚顿住背影,“不太好。”

“我知道,子君姐日子过得很苦,这几年她怎么能一点消息都不给我们?”唐樱语气里有不忍,甚至还有几分自责,徐恩砚还未细听,她却忽地上前环住了他的背,“我会去书店里看看她的,要不改天我们一起去?”

“不用了吧。”徐恩砚小心地挪开她的手,“我有点累了,先去睡……”

唐樱的轻笑在走廊里催起回声,一圈圈扩散,“恩砚,你想跟我分手,对吗?”

徐恩砚一僵,“我现在心里很乱,我……不想讨论这些事。”

唐樱不放过他,几步移到他身前,迎上他没有落点的眼神,“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长久的无声,长过了那条凄冷的走廊,长过了这些年来曲意磨合的相伴。

最终徐恩砚说了一个字,“是。”

“我们唐家给过你的,不如廖子君多吗?”唐樱竭声质问,近乎口无遮拦,“还是……她没了右腿,毁了容,比我这个生不出孩子的人更需要你?”

“你胡说什么……”徐恩砚想制止她这种念头,可她已经撇下他,回了自己的单人间。

“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走廊里的回音经久不散,“只是你父亲的一个遗愿?”

第二天,徐恩砚起了个大早,明知廖子君不会答应,但还是腆着脸提议,想带她去看日出。

而她果然拒绝,理由是不习惯早起。

他没辙,只得背着相机,拍了许多日出的壮美照片送给她。

第三天,他说要跟她一起看店、整理书架。

她再度拒绝,理由是上次他吓哭了那个小男孩,孩子们都怕他。

他便守在书店外的树林一整天,透过店堂的小窗望着静坐竹床的她。

第四天,他说不如去那家豆腐店吃东西吧。她依旧拒绝,“我已经不喜欢吃那么甜的东西了。”

他只好自己去探幽昔日的豆腐店,店中的绿色塑料帘透进点点阳光,清澈未改,风钻过帘子,似横穿竹林,如吟如啸。白胖的老板娘多添了几条笑纹,仍旧认得他,湿着眼睛惊呼,“酗子,真的是你!”

“老板娘好。”如今的徐恩砚已没有了老板娘印象中的锐气,温润得好像在竹林中长住。

老板娘上前替他收拾老桌位,给他上了常吃的小菜,“这些年,你和廖姑娘去哪儿了啊,我每月都盼你们来,还怀疑是不是我做的豆腐不合你们口味了。”

老板娘长居巷中,或许并不关注军政要闻,因此也不知道廖子君出了事。徐恩砚甚至觉得从始至终,她根本就不清楚子君正是廖司令之女,当然,也从未识出他曾是风云一时的徐少爷。

“我们这么久没吃到您家的东西,可馋了。”徐恩砚捧过她给的一碗热气扑面的水豆腐,掰开一次性筷子。

“廖姑娘呢,她没跟你一块儿来?”老板娘笑呵呵,“你们一定还好着呢,结婚了没有?”

“我下次带她来。”筷子上的木刺猛然扎进徐恩砚的指肚,他笑道,“结婚就快了。”

绵软的水豆腐飘荡在白汤之上,映着竹林的浅绿,浮浮曳曳,徐恩砚喝了一口,这个味道分毫未变,仍是甜得叫人喘不上气,好像无数小针戳在味蕾上,舌头都快麻掉了,汤又烫得很,催出眼底的蒸气来。

他记得子君就是坐在这张桌子上对他说过,多吃点甜的,就不会觉得心里那样苦了。他终于信了她,他将这碗甜到病态的水豆腐一勺勺吃下去,冲淡了心头沉积的苦味,他真的太苦了,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他,没有人,除了她。

他怎会知道,当他无声地品尝那碗水豆腐时,他的女友唐樱却站在了廖子君的书店里,正随手翻着书架上的几本少女漫画。廖子君坐于竹床,例行用一卷新的绷带将拐杖上硌手的部分缠起来,静待唐樱发话。

“他跟我提了分手。”唐樱放下了印着大颗爱心的骗人漫画,冲廖子君温婉一笑,“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不过跟你们比起来,还是沧海一粟……我原以为他会属于我,即使他还没有爱上我,但今后,我总能一点点感动他……可我错了,哪怕我们就快结婚了,你一出现,只要你一出现,他半点心思都没再留给我,我这么久以来的经营,一夜之间就归了零。”

廖子君能看见唐樱眼中的凄惶,她想起自己当年何尝不是这样,只不过那时,自己的情敌是整个徐家,是他最放不下的家人。她浅声说,“唐樱,我并不想破坏你们的感情,今天这个局面让你不舒服了,我很抱歉,但我和徐恩砚早就没有可能了,我不会答应他任何事,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唐樱罔顾她的表态,讲故事一般继续笑笑自述下去,“子君姐你信吗,我第一次喜欢上他,居然是他为你伤情的时候,他大病一场,高烧反反复复,烧得糊涂了就在梦里念你的名字,我看着他蜷在被子里打寒颤,特别想去暖一暖他……他从小戎马,身体一向很好,却为了一个女人自暴自弃成这样,而这个女人也为他毁尽一生,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痛多悔,那时我就想,既然你们让彼此这么受伤,老天何不把他赐给我,让我医治他?”

“现在他是你的未婚夫,你可以医治他,治好他。”廖子君静静缠着绷带,发丝随着呼吸轻摇,“而我,只会一再地让他想起那些不好的日子。”

“我真能治好他吗?我曾经这样相信过。”唐樱在书架间转了个圈,裙摆飘了飘,眼神是佯装的轻快,“生活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可以让人忘记很多污浊,我这么对他说过,他也点头认同,答应了将来都会跟我在那里住下去,可我看得出来他不快乐,一点也不,他就连笑着的时候,眼里也是空的……而且……到目前为止,他还从来没有碰过我,有时,我和他在房间里独处,他也会不自在,他说,想让我留到结婚的时候再……”

廖子君双手一顿,心中有波澜,但眼睛仍是未抬,“也许这是因为他特别珍惜你。”

“我却觉得他是珍惜你。”唐樱咬唇扬眉。

“别说这样的话,你不明白我和他之间的事。”廖子君手里的绷带啪地断了,语调仍是淡而慢的,“当然,你也不需要明白,都过去了。”

“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我是你,也会为他做同样的事吗?我想了很久,答案是肯定的!”唐樱有些不忿地说,“子君姐,我爱得不比你少,这五年,快两千个日夜了,我一直尽心尽力待他好,如果我可以像你一样救他,即使危及我的性命,我也一定会去做!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眼里根本看不见我?”

“唐樱你太傻了。”廖子君将脸转向有风的窗口,“那根本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该去做的,谁也不能把全部的爱都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他背不起……有时候,你做得越多,越没有办法拥有,在这个世界上,种树的人都会被忘记,做个摘果的人已经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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