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二十一世纪刚划入纪元的三月初,浙东大部分地区已迈入春色初开乍暖还寒的节气当中,而刚透出地面的嫩芽还没有完全抽绿便沐浴在冰凉的朦朦雨雾里,它们在风雨中暗自顽强地孕育着新的生命。
东部偏南某沿海海军基地,绵绵如织般地春雨已经没日没夜无休无止时大时小地在这一区域下了三天三夜。此时的夜幕袭满了这片海岛,犹如被一口蚀锈老锅沉沉地反扣在身上,使这里的一切在万籁寂寥之下越发显得幽怖难测,让人在这样的夜晚徒生不祥的臆想。
海军基地作战指挥中心掩藏在群岛深处某山,遮天蔽日的常绿灌木完全将其覆藏。基地外围成年累月地都有牵着狼狗巡哨的海军士兵。尤其是今晚,必经要道上还有增派了海军特战队员站岗,他们个个身披迷彩雨布荷枪实弹静默在山道两侧。他们接到上级命令,即将有一队重要的车辆驶过。他们的任务是:防止破坏,保障通行。
山口外竖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军事重地,未准勿入!
防空洞内因湿润的冷风与室内温差较大,墙壁上显得有些潮湿。宽大平整的混泥土地面也让进进出出的士兵和机动车践踏得没一处是干的。空气中飘荡着霉潮和呛人的烟草味令有些不堪忍受的战士时不时地掩鼻猛烈地发出咳嗽,却又不敢放肆地把声音弄得太响,以至无端地召来干部的严目。
海潜基地303大队留守的政治部主任兼党委书记关锋大校正焦急不安地在遂道的第三道关口来回地踱着步子,他的身旁边是一群面目不一神色各异的下级军官。
他们显然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所等待的是一批从遥远的深海里潜航归来的勇士们。
一艘由我国某潜舰制造单位经十年之功自主研发的第五代核动力潜艇,已秘密试航三个月,此次归来将带回试航期间收录的有关这艘暂命名为“海盾”的新艇试航全部重要数据。
随艇记录的研究员们和特级试航员“海盾”号代艇长陈霆军大校已为此已付出了全部的智慧和精力才完成了此次艰辛而重大的试航使命。
关锋是从陈霆军率队出征的那一时刻起就在机要室里挂起了倒计时的日历表。
在最后的一个星期里,关主任就干脆搬到了机要室,吃睡都在里面,完完全全地守在通讯机房外。机要员每天轮班两次,每次都能见到关主任在里面,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不是坐着就是在来回踱着步。但无论怎么样,他都是人不离房,同时烟不离手。要不是通风设备运转良好的话,也许就算是烟鬼也会从里面被熏出来。
机要秘书邱少良连着几天都能从房内扫出半撮斗烟屁股和捏成一团团的卫生纸。今天被扔在地上的垃圾就更多了。关锋得了重感冒。邱少良皱着眉阴着脸弯腰在拾缀起房间。关锋有感于他与以往不同态度的变化,心里既有不安也甚为奇怪。这好象就是从他送老婆走了以后,连着这几天的精神状态都一直不佳。
关锋很宽厚地想:年轻人总是有烧不完的火候。不过还有三天了,包括今天,大家可就都解放了,至少在这个阶段可以放下心来歇口气。
关锋继续抽着他的烟。
轮班的通讯员看也不敢看主任一眼,走到机房门前脱了鞋推门进入,房内机器的嘀嘀嘟嘟的电子音响立即便飞了出来,通讯兵趿上里面的布鞋关严实了写有闲人免进的推拉门,身影消失在门前的玻璃后。
根据艇上发回的讯号,陈霆军他们还有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便会在地下港口泊岸,但他们还需要花半个小时坐车才能安全到达指挥中心。
这时机要室门开了,一位年青的通讯兵探头出来轻轻叫了声:“关主任,总基首长要跟您通话。”
闻言的关锋立即从沙发上坐起伸手抓住搁在办公桌边的无线对话机:“喂,我是关锋……嗯,是,首长。我明白……对,对,是是,路上我早作了安排。请首长放心,绝对万无一失。谁?哦,是老虎营派出的特战连作护卫……是,是。还有70分钟零22秒,不,现在是21秒。好好,我随时报告情况,好好……再见。”关锋放下电话,不自觉地又点上一支烟,没抽一口就忽地从茶几上拿起卫生卷纸揪下一条凑到鼻前死命地擤了起来,揉成一团随手又扔在地上。坐在他对面的邱少良白净文质的脸上,肌肉略微拧了拧,他连眉毛也没抬一抬。
海边某地下潜艇基地。由钢筋铁骨浇铸而成的穹顶巨大无垠,一眼竟看不到头,整个基地足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十层楼之高。有近十条并排的深不可测的水道连接在有几公里长的外海出口,象如来佛祖伸展出来的擎天巨指直插外面的世界。四壁都是排列有致的窗孔,里面灯火辉煌,工作人员正在室内的仪器面前各自忙碌着。在宽阔的底层地面众多水道里,已有两条水道停泊着靠港的常规潜艇,其中一艘正有后勤保障的工兵在忙着给潜艇进行检查维修。他们或有电焊或在敲打着艇壁除锈或有爬上爬下又爬进爬出的,一派忙碌。
在主楼正中的一条水道两旁早已站满了着各色军服的军人。十几个经过重重审查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女兵手捧着鲜花蔟拥着基地领导站在水道即将搭载舷梯的口岸边等待着就要冒出水面的潜艇。女兵的脸上都漾着期待的神色,显得兴奋而紧张。
她们怀有一种为迎接英雄归来的神圣感、自豪感。
突然,基地指挥台上的高音喇叭响了起来:“同志们,光荣而神圣的时刻已经到来!请同志们欢迎我们的‘海盾’胜利归航!”
远处宽大的水道中央平静的水面突然就波纹荡漾起来,紧接着站在水道两旁的人们已感到脚底下轻微地颤动,黑暗处人们看到有水潮般白花花地景象在往水道的两岸滚滚而泻,乌黑巨大的潜艇了望塔最先冒出水面,十几分钟后潜艇泛着乌溜溜地光芒带着巨大的分水流哗哗声稳稳地出现在了水道之间。潜艇在慢慢地朝主楼滑了过来,庞大巨硕圆圆滚滚的钢铁之躯把站在甬道两岸的人们互相挡住,它象是一头横卧的巨型海豹,虽笨重却杀气腾腾。
人们最终只能仰视着它的塔头。
就在军乐嘹亮响起的一瞬间,有水兵拧开出口的密封圈盖从艇身上和塔顶部出现,两岸的人们顿时暴发出剧烈地欢呼声和雷鸣般地掌声。
军乐声更是此起彼伏,激情扬抑、喧嚣非凡。
迎接仪式一过,随艇的全部成员都分乘几辆大小不一等级分明的大巴车、轿车、卡车如鱼涌一般从地下基地的另一道出口急速离去,消失在茫茫雨尘之中。
基地出口的三重铁闸门随着车队的离去也依次关闭,最后一重门载着身上的树木和山体的原色紧密合缝,与大山融为一体。原先的车道也自动地随着车队的离去而被席卷上的草皮花木给掩盖了,使这里好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
这里恢复了往昔山间的孤静,但海风跃过山顶喧泄下来带着丝丝哨音扑进丛林。
车队很快就开出了山外,前面公路边上是一支守防部队的检查站。车队经严格检查过后便予放行,车队继续往基地最后的指挥中心进发。
群山之间不时传出隆隆的汽车发动机轰鸣声,但却见不到有汽车行驶的丝毫踪迹。车队完全是乘着夜幕闭灯而行,驾驶员都是戴着夜视仪在开车。车队在山间水泥路面上行驶得急速而稳健。
基地指挥中心。
洞口深处。
车队依然经过了三道重卡后,开始缓缓地在接待人群中穿行,最终熄火停了下来。下了车的水兵们依次排成整列在基地最高首长的检阅后由后勤部军官领着就餐、休息。
关锋在陈霆军下车的那一刻就冲上去热烈握手进而深情地拥抱。随后陈霆军和副艇长,还有三名随艇专家被关锋他们请到专为他们备下庆功宴的餐厅准备开庆功酒会。
这时,关锋看见陈霆军的身后一直跟着名年轻的士兵,手里端着一方黑呼呼的匣子。关锋正准备招呼他也入席,陈霆军一把拉住他的手说:“老关,知道这是什么吗?”
关锋立即就明白了,这可是他们基地的命脉呀。关锋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摺皱在瘦削的脸颊伸展开来,一口被烟熏黄的大牙也突出唇外:“呵呵,有你的!这次你的功劳不小啊!总基又要给你报功了。”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老天爷突发慈悲之心,它终于收回了它的泪眼,一改大地婆娑的容颜,使盎然的春机勃发于山水之间,花红蕾白地争相怒绽,群山似被披上了艳装,一时招展在媚阳的普照之下,空气中交汇着芬芳的气息。
与外界截然不同反应的是,关锋和陈霆军还有三个随艇的科研人员此时却都愣愣地围在桌边。
桌上摆放着那个不算宽大的黑匣子。黑匣子亮堂堂地被打开了,如同一具被剖开的供研究用的动物尸体,五脏六腑已经全然地展现在大家的眼前。关锋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弄着放在里面的电子零件,然后扬起苍白的脸,瞪着血红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注视着大家。一名穿白褂的科研人员皱着眉,手里擎着把镊子也俯身凑上前仔细地拨弄着匣子里的机件。在慌乱地拨弄后他终于错口低吟道:“不好!匣子让人动过,数据盘不见了!”
早已明白的关锋一言不发,他冷静地走到桌子的另一边,拿起无线话机:“警卫处!我是关锋!”
“主任,我是白岩。请指示!”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清晰的声音。
“昨晚九点半到刚才这个时候都有谁出过基地?”关锋的语气显得异常的沉着,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此时是如何地跳动。
陈霆军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密密匝匝的水珠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关锋,瞳孔周围开始溢出血色。
“报告主任,从九点半到现在只有一人出了基地。”白岩立刻就传过话来。
“谁?”关锋急声问道,心脏一度收缩。
“机要秘书邱少良一早开车去总部,说是奉您的命令给总基首长送文件。”白岩回应。
“我的命令?”关锋咬字的音调在奇怪地走音。
“是的,他出示了您的手令。手令还在警卫室。您要检查吗?”
“嘟……”一阵盲音。
关锋挂机后虚弱地自言自语道:“还检查什么?”
他的身后便响起一片惊呼:“关主任,老关,你怎么了?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