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程(四)
却见那女子素手轻抬,提腕,合指,盘肘,松肩,轻易地摆了一个姿势出来。
这姿势泠玉如何看不出来?“妹妹做过舞姬?”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说道:“夫君一直是做小妹的乐师的。”
泠玉转头看向那个男子,他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虽然我是老板娘,可是这花满楼却也不是我一人可以说了算的。坊间的姐妹们现在都在后面练习,若你能使她们信服,便可以留下。”
那女子低眉敛目,点头称谢:“既如此,便有劳姐姐在台上平放一面大鼓,台两旁三丈之内各立五面小一些的皮鼓。不必楼里的乐师伴奏了,小妹只借姐姐的妆奁一用。”
泠玉便吩咐了人去准备,那女子携了同来的男子的手,按她的指引,往楼里面舞姬妆扮时用的小隔间去了。
花满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江城中最富盛名的风月场所之一,几乎可以与月影轩在胜京中的地位等同,寻常的歌舞,又怎么会在玉娘眼中?按那女子的描述,她这一支舞,却是只有大胤最好的舞者才可能有能力跳出的舞蹈——长袖鼓舞,即使在胜京中的月影轩里面,也只有杜寒秋曾经跳过的。不要鼓手,只以长袖末端为鼓槌击打台边的鼓面来为乐师提供节奏。最困难的是,在击打鼓面的时候还要保证动作的流畅和姿态的优美,这也就是为什么几乎没有舞者敢轻易尝试这种舞的原因。
这个女子,难道足以和流云仙子相提并论么?泠玉心里虽然有所怀疑,但,让她一试也无妨。
“你……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献艺?”男子的脸色十分难看,女子却是轻笑:“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这么方便的掩人耳目?从胜京出来之后,盯着你的人说不准有多少,可只要进了这里,再稍稍易下容,又有谁能想到原本我家掌柜的会在这里做乐师?”她在隔间里拉了一幅布帘,隔着布帘问道:“我要你说的话,你没忘吧?还有那曲子……倒不是信不过你,只是你虽然天资高绝,习练的时间却太短了些。”
“放心。”男子只点点头。
布帘拉开,里面的女子已经换了一身装束:依旧是蒙了面,只是换了白纱;细细柳眉间,一朵莲花静静绽放,五片莲瓣似开似阖,金光灿然;翦水双瞳,以极细的笔在眼角处向上斜斜弯出一抹桃红的弧线,便将一双星眸勾成了桃花眼,七分的活泼灵动中,平添了三分的妩媚风流;长发一半以凤饰金簪挽住,另一半柔柔的铺在背后,垂至腰际。她一身雪白的舞衣,只在衣角、裙摆处怒放了一圈红莲;腰间系了一条雪白的绸带,在侧面打了一个结,留下一段悬垂了一对金铃,显得她腰肢纤细柔软,更加显出她身形的修长高挑。而男子只看着叠放在她手中的长长的水袖,说道:“不要勉强,你的伤……还没有全好。”
“我自然有分寸,不要担心。”女子眼中带了些许笑意,“虽然内力没有办法跟受伤之前相比,不过一场舞支撑下来还是没有问题的。”她推开隔间的门,又说道,“泠玉只怕是快要等急了,我们这就去吧。”
此刻,那女子就站在那张舞台正中的大鼓上,舞台的两侧,按照她说的,在三丈之内,分别立着五面小的皮鼓。
男子只见她双肩微动,便知道她是认真的,这一场舞,她是打定主意要跳的了。于是只是轻轻叹息一声,从袖间取出白玉箫来。
“咚,咚咚咚,咚,咚……”雪白的长袖一甩,着了白缎舞鞋的足尖轻点,场中响起了清晰、明确的鼓点。骆修文屏息凝神,随着鼓点的节奏,吹出第一缕箫音。这乱世中的祭典,便在箫音、鼓声中开始。
虽然无法见到那台上女子的全貌,然而随着她的举手投足,飞旋腾跃,在渐渐明确的箫音中,所有人都见到,那一位绝代佳人,只不幸生逢乱世,便将那美好的生命,化作了世间那一场最绚烂却也最短暂的烟花。
她挥袖,便挥洒了年少时的天真与欢乐;她旋转,便旋出了乱世中的挣扎与浮沉;她闭目,便写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无奈与忧伤;她仰头,一仰一俯间,原本柔顺垂在背后的发丝飞扬,发间那枚凤饰金簪脆声落地,满头青丝披散开来,如同飞瀑,都化作最后那一场盛大而绝望的祭典,那一次悲壮而凄艳的涅盘。
也不知她如何用力,虽然动作一刻未停,可她腰间那一对金铃,却总是只在恰当的时候响起,替代着鼓声为箫音提供节奏,或者是在箫声的间隙里陪衬她的舞姿。急促的鼓声减轻渐远,那个女子跪伏在鼓面的正中。裙摆下端一圈红莲围绕着她,仿佛祭台,而她,便是祭台上最好的祭品。一舞已经终结,她腰间的金铃依旧垂在那里,一荡一荡,发出细碎的有如呜咽的声响,而箫声余音袅袅未断,一如低泣哀悼。
男子终于吹完最后一个音,收起玉箫,一掠上台,俯身伸手去扶她,问道:“不要紧罢?”旁人或者没有看出,他却知道她的勉强——若不是到了最后内力不济,即使是整个一舞已经结束,那金铃也不会发生多余的声响。她一向是一个要求完美的人,多余的东西,她一点都不会要的。
女子轻喘着,拉住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来,将头倚靠在他的肩颈处,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好舞!不逊于杜流云!”泠玉赞道,“只是,单以这鼓点、铃声和箫音来配这舞姿,实在太过单薄了些。”
“众位是行家。”扶住那女子的腰,轻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那男子说道:“单以箫音配这舞,确实是失之单薄。若再有笛、筝、琴、管、黄铜牙板以及小锣,便足以全了整首曲子的气势情境。”感觉那女子气息稍平,他放开她,转去先前放行囊的地方,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卷淡青色皮面的册子,封皮上只写了三个篆字:乱世祭。
泠玉只一翻,便改容相谢:“公子妙才。却不知公子与夫人的名号。”
“内子紫陌,在下红尘。”他只淡然一笑,便报了事先商量好的名字出来。
“紫陌,红尘,却是从没有听说过。莫不是假名?”泠玉犹在思索,紫陌已顺过气来:“小妹这舞还入得眼罢?总算没有辱没了箫遥公子这首曲子。”
箫遥r许天下以箫遥为名者众,然而在坊间,提到箫遥,却不由让所有人都想到那月影轩中的乐师:六年前忽然出现,凭手中一管紫竹箫声名鹊起,箫音中有着诉不尽的潇洒风流。在坊间,箫遥早被认为是大胤最顶尖的乐师之一,谁都以为他会一直在月影轩中,却在紧接的一年后如来时一般突然的销声匿迹,从此再无消息。
“紫陌所说的,可是月影轩中的那人?”泠玉问道。
紫陌笑着点了点头:“正是。”
“那这曲谱……”泠玉还想继续问下去。
紫陌微微低头,双颊带了羞涩的晕红:“是箫遥公子送我夫妇的新婚贺礼。”听她如此说,红尘握住她手的手微微紧了紧,似乎要她不可再多说。
察觉到他的动作,泠玉立刻转了话题:“红尘公子在乐律上的造诣自也不浅,难怪能与月影箫遥相识论交。”
红尘却只是自谦的一笑:“哪里。箫遥公子年纪虽较红尘小些,红尘却宁愿以师事之。玉娘,不知我夫妇二人能否在此处栖身呢?”
“当然可以,只是这收益……”泠玉看似为难道。
“先定一个合约下来罢。”红尘说道,“先小人后君子,我们说明白,若我们夫妇需要楼中乐师帮忙,一曲所得四六分账,我四你六;若只借用楼中宝地,便六四分成,我六你四,如何?”
泠玉思索了片刻,说道:“若这曲谱可以让楼中抄录一份,十日之内,赚的的银两我分文不要,如何?十日之后,便按红尘公子说的办好了。”
红尘皱了皱眉,转头去看紫陌,却看她点了头,便应承下来。
紫陌红尘要登台的事情,当即便定了下来,同楼里所有的舞姬乐师一样,泠玉分了一个小隔间给他们,用作排演。
只是,紫陌红尘进了隔间,做的事情,却与排演完全无关。
红尘进了隔间的第一件事,就用力压住紫陌肩头,逼她坐到地上。“与,台上你在做什么?只为了要留下,不要命了么?”
紫陌知道他只是担心,虽听他语气不善,却也不恼,只是盘膝坐了,笑道:“没什么的,尘,不过一支舞而已。”压低了声音,她又说道,“小心隔墙有耳,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就用我们事先说好的名字来叫我吧。”
红尘皱了那好看的眉头,气道:“你当我不知?紫儿你从来没有做过一天舞姬,之所以能摆出给玉娘看的那个姿势,还是因为跟着杜寒秋,看得多了。客栈里面你说要跳舞,我当只是……谁知道你居然拼着要动内力来跳着劳什子的长袖鼓舞?早知如此,那曲子我一定不学的。”
紫陌轻笑:“尘,若是我换了别的,能让玉娘留下我们?没关系,我不过是累了一点,内伤没有加重的,我有分寸,不会为了这么一支舞拿自己开玩笑。我舍不得死呢。”